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滏阳河两岸的芦苇一夜之间蹿得比枪杆还高,青茫茫连成一片,成了天然的屏障。风过时,苇浪起伏如海,将县大队战士们的行踪掩得严严实实。
芦苇深处,李介同正用炭笔在芦叶上写字:"抗日救国"。字迹很快被晨露晕开,却已烙进放牛娃的心里。县大队的快板声在青纱帐中忽远忽近,搅得炮楼里的伪军夜不能寐,那动静时而东,时而西,仿佛有千军万马藏在这绿色迷宫里。
战士们在青纱帐里神出鬼没。日伪快艇爆炸的火光映红河面时,芦苇丛中传来压抑的欢呼,转瞬就被风吹散。锄奸队的短枪在夜色中沉默地吐出火舌,汉奸们的尸体倒在炮楼前,脖子上系着"卖国求荣"的纸牌。
野藤俊男在邯城司令部摔碎了第三个茶杯。邯城大街小巷的土墙上"悬赏缉拿马工辰"的告示被雨水打湿,墨迹晕染开来,像一张扭曲的哭脸。 县界沟的铁丝网越拉越长,壕沟越挖越深。伪保长们的眼线比芦苇荡里的蚊虫还密,盯刺着每户人家。沈志民的警备队像一群疯狗,把贾村到东扶仁的土路刨得千疮百孔。
东大慈村的祠堂里,李介同在地图上画新的标记。马工辰摩挲着腰间短枪的烤蓝,忽然笑了:"野腾以为把我们赶出了邯城,殊不知——"他手指向东划过县界,在永年洼西侧的东大慈村,"我们就在这里扎根" 。
贾村**领着警备队突袭东扶仁那夜,县政府文件在火盆中化为灰烬。马工辰最后一个撤离,他回头望了一眼燃烧的村庄,火光在他眼中凝成两颗不灭的星子。
东大慈村的茅草屋像散落的棋子,错落在滏河与沼泽之间。村北的盐碱地里,芦苇在风中起伏如浪,将百十户人家掩在一片苍茫之中。这里离永年城不过十里,却因着这片天然的屏障,成了暗夜里的避风港。
日寇的铁蹄在华北肆虐太久,农村像被榨干的豆粕,再也挤不出一滴油水。当马工辰带着县政府人员踏进东大慈时,村民们浑浊的眼睛里,终于亮起一星微光。
马工辰的草鞋磨破了底,李介同的笔记本写满了页。他们走村串户,在油灯下讲述太行山那边的故事。奉喜教孩子们用芦苇杆做哨子,哨声穿过盐碱地,像某种秘密的集结号。
白昼的村庄静得像幅年画。女人们照例在井台边淘米,老汉们蹲在墙根抽旱烟。身旁经过扛锄头的张三,挑粪的李四,谁也不知道年轻后生们腰里别着土造的手榴弹。
当暮色吞没最后一缕炊烟,这些"庄稼汉"便消失在芦苇荡里,整个永南便活了过来。夜半时分,公路上日军哨所总会莫名其妙地起火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照得路边的"王道乐土"标语格外滑稽。
每个这样的夜里,村庄炮楼周边的枪声像爆豆般响彻旷野。庄家户就把浸泡透的棉被挂在窗上,吸饱了水,沉甸甸的像块盾牌。远处炮楼的火光忽明忽暗,枪声如爆豆,偶尔划过夜空的流弹,在棉被上"噗"地咬出个窟窿,又悻悻地卡在棉絮里。
滏河的水流裹着硝烟味,将抗日的火种送往一个个村落。盐碱地里的茅草被夜露压弯了腰,天亮前又会倔强地挺直,就像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。
真正的杰作藏在地下。石爷他们动员上百号人,从贾村的老井开始,一镐一镐向东刨。地道的土腥味混着汗臭,在二十五里的黑暗中蜿蜒。南沿村的出口藏在磨盘下,东扶仁的隐在坟包里,广府城的那头,竟从伪警察所的灶膛里探出头来。
途经邯城的**过地道时,摸了摸潮湿的土壁,笑道:"这哪是地道,分明是条土龙。"确实,这条暗脉贯通了山东与山西,连延安的脉搏都听得真切。
这天夜里,春月为丛台的古砖镀上一层蜜色,据胜亭的飞檐挑着几缕游云。三袭长衫临风而立,衣袂翻飞间,惊醒了沉睡百年的铜铃。
马工辰的拱手礼惊落杏花几瓣,腕间旧伤若隐若现:"王县长此番觉悟,真当得起'悬崖勒马'四字。"他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让亭柱上的楹联都震落些微尘灰。
王满仓的拳头抵在石栏上,青白指节与墨色栏板形成刺目对比。"这顶乌纱..."喉头滚动如咽苦药,"压得夜夜难寐啊。"檐角铜铃突然叮当,仿佛应和这声叹息。
杨振清广袖一拂,惊飞了廊檐上夜宿的麻雀。他眼角笑纹里藏着精光:"满仓兄可听过新传的童谣?'汉奸门前雪,消尽骨中洁'。"话音未落,一阵穿夜风掠过,将他的长衫下摆吹得猎猎作响,露出内里一截洗得发白的粗布衬里。
自打杨振清跨进伪商会那扇包铜大门,他每日沏茶时总要往茶海里多注三滴水,这是给马工辰发的平安暗号,自有商会打理杂物的伙计收在眼底。那日听闻王满仓在酒醉后撕了委任状,壶中的碧螺春便多沉了一叶。
马工辰接到茶讯时,正在油灯下修补草鞋。灯花爆响的刹那,他想起在城隍庙曾见过王满仓题写的"浩然正气"匾。线绳勒进掌心,草鞋的裂口却缝得格外齐整,有些裂痕,正该用来穿引光明。
这次丛台夜会,就是杨振清穿针引线达成的,此刻他的袍角沾着露水。手中的摸索的鼻烟壶,正是好友王满仓当年赠他的"松烟旧友"。
夜会马工辰的当夜,回到家里的王满仓盯着桌上砚台"铁骨冰心"的铭文发愣,三更梆子响时,他突然将手里摩挲的伪县长的铜印掷入墨池,溅起的墨点如群鸦惊飞。
此后几天,县府门房的登记簿上,墨迹晕染出大片的空白,像被刻意抹去的耻辱。王满仓的"病"来得突然,野藤俊男的案头已积了七份辞职书,纸屑像樱花般散落桌面。
目送王满仓步走后后,马工辰搀扶杨振清步下丛台。暮色中的七贤祠,古柏投下斑驳的影。布鞋踏过青砖,惊起几只伏在碑文上饮露的蚱蜢,马工辰忽然眉心皱起。
各村新立的保甲制度如同一张蛛网缠绕心头,而他的战士们正成了网中飞虫。敌特的眼线比田鼠洞还密,县大队的每一次转移,总能在落脚时听见伪军的皮靴声。
"怎么?..."杨振清捻着袖口的线头,声音压得极低。"城内要建敌工站,可站长人选..."马工辰的手指在"忠义千秋"的匾额上划过,指腹沾了一层薄灰。这祠堂,已许久无人祭扫了。
当杨振清的嗓音中轻轻传来“李欣”时,马工辰的瞳孔微微一缩。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,一直钉在他记忆的暗处。前年冬夜,骑兵旅宋旅长的军用水壶在炉上冒着白汽:"那个教书的李先生...他抽屉里,还收着我们三个同志的血衣。"
"此人将三个骨血都送进了太行山,"杨振清的声音混着柏叶沙沙声,"村里人说他家窗台上的煤油灯,夜夜亮到三更。"话到此处,老人故意顿了顿,袖中滑出一张折叠的纸条,那是李欣昨日托人送来的《邯城伪职人员名册》。
马工辰的瞳孔在暮色中微微收缩。他想起上月那个代号"青松"的神秘情报源。夜风吹动他的衣襟,露出内袋里宋旅长亲笔写的介绍信,信纸已经泛黄,折痕处几乎断裂。
"这就去会会他"马工辰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柏叶落地,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柏叶,叶脉在明月下如血丝般清晰。
子时的刘二庄,滏阳河的水波揉碎了月光,古老的石桥弓着背,像位阅尽沧桑的老者。桥面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,每一道凹痕都蓄着往昔的蹄声与桨影。
"枯苇寒鸦深秋水,孤村冷月夜半家"杨振清的白须在夜风中轻颤。他忽然按住桥栏,指节叩在石雕的莲花纹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“这纹样...”老人的声音突然哽咽,"还是万历年间刻的。"两滴浊泪坠入河中,惊散了倒映的星子。
马工辰的掌心贴着冰冷的栏柱。远处传来零落的犬吠,反而衬得春夜更寂。他想起去年此时,宋旅长在太行山坳里指着地图说:"邯城的河道,都是连着血脉的。"
"不合时宜啊..."杨振清用袖口拭眼,粗布**声惊醒了桥洞栖息的夜鹭。马工辰却摇头:"先生诗里的枯苇,早长在我们心里了。"他的目光投向村西,那里有盏孤灯,正穿透夜色,像粒不肯熄灭的火种。
油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摇曳如皮影戏。李欣斟茶的手很稳,但壶嘴倾出的水线却微微发颤,这个细节没能逃过马工辰的眼睛。
"四哥深夜造访,真是稀客。这位是..."李欣盯着杨振清,目光却在马工辰腰间停留了一瞬,那里鼓起的轮廓绝不是烟袋。煤油灯的光晕里,他眼角的皱纹像一道道暗码,藏着难以破译的警惕。
当"马工辰"三个字从杨振清口中吐出时,窗外的老槐突然沙沙作响。李欣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,那里有道浅痕,是去年藏枪时被枪管刮的。
"李先生可是在琢磨,"马工辰突然开口,声音像钝刀刮过磨石,"我这颗脑袋值多少大洋?"他故意碰了碰桌上的茶盏,清水晃出的波纹里,倒映着梁上悬着的干辣椒,整整十二串,恰是地下党约定的安全信号。
杨振清的白须在灯光下泛着银光:"欣弟的腊肉窖里,是不是还藏着三坛'山西老醋'?"这话像把钥匙,李欣紧绷的肩膀忽然就松了下来。灶台后的暗门"吱呀"一声,飘出新鲜玉米饼的香气。
“两位,吃口夜宵吧” 口气冷的冻裂窗外的河面,李欣接过妇人手中玉米饼,“哐当”放在破桌上“俺一平头百姓,听不懂恁的话”。杨振清枯竹般的手指已攥住他的腕子。
老人袖口散出的陈墨香与药草气,突然让李欣想起二十年前,那时杨四哥替他挡下军阀的棍棒,背上至今留着蜈蚣似的疤。
"欣弟信不过老朽..."杨振清的声音像裂帛,惊醒了梁上巢中的燕子。“你当俺们是汉奸探子?”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米缸上,那歪斜的"丰"字缺口处,还藏着没取完的密信。
李欣突然笑出声来,眼角的皱纹里蓄着泪光。他返身从神龛后摸出那本泛黄的《唐诗别裁》。煤油灯下,扉页上"振清师赠"四个字,墨色已褪了三分。二十年前县学堂的晨读声犹在耳畔,那位穿灰布长衫的先生,总爱在《满江红》的吟诵中红了眼眶。
前阵子,当商会会长的委任状贴满邯城时,李欣踹开了商会朱漆大门。杨振清案头的紫砂壶被摔得粉碎,茶叶粘在"中日亲善"的匾额上,像一滩干涸的血迹。
"你教我的'天地有正气'呢?"李欣的怒吼震落了商会房梁积灰。当时杨振清始终垂首,盯着袖口一块补丁,那是民国十五年**时,替李欣挡警棍扯破的。老人吞咽唾沫的声音很响,喉结滚动如咽下颗带血的牙。
直到后来听闻李家三个孩子消失在往太行山的小路上,杨振清才对着空荡的商会大厅笑出声来。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块砚台,当年离任时摔碎的那方"铁骨砚",李欣抢走了刻着"清"字的那半。
煤油灯的火焰突然窜高,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。杨振清的白须微微颤动,他望着李欣那双始终冷漠如古井的眼睛,胸口像堵着团湿棉花,二十年的交情,竟换不来一句真话。
马工辰的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三下,突然吟道:"化缘此行三百里,始得滏河万波清..."话音未落,李欣的茶盏"当啷"撞在壶嘴。这个把"小老百姓"挂在嘴上的男人,此刻眼中迸出的精光,竟似当年学堂里背诵《正气歌》的少年。
"千帆竟过重重浪,唯有一舟存吾心——"李欣的声音像淬火的铁,字字发烫。两人的手紧紧相握,掌心的老茧相互**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梁上悬挂的干辣椒突然簌簌而动,仿佛也在为这场迟来的相认欢呼。
杨振清望着相拥的两人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他摸出袖中那半块残砚,月光透过窗棂,正好照在"清"字的裂痕上,那里还沾着去年李欣摔门而去时溅上的墨点。
此刻,李欣的泪水在脸上淌成一道白痕。煤油灯将三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拧成一股绳,灶膛里未熄的余火偶尔噼啪作响,像在为他们鼓掌。
"四哥!俺好糊涂啊..."李欣突然抓起杨振清枯瘦的手,按在自己心口。老人掌心的温度硌着他胸膛,成了最动人的勋章。马工辰望着这对重归于好的故交,恍惚看见滏阳河支流终于汇入主脉。
"瞎子摸象的日子该结束了。"马工辰从怀中掏出自绘的邯城地图,牛皮纸上的墨迹还泛着潮气。他指尖点过商会、棉花行、码头茶馆,画出的红线像血管般连通全城。
李欣突然从米缸底挖出个油纸包,展开是张伪军布防图:"上个月运棉花的车队,在永年桥被查了三次。"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,"这些卡子,都是徐中琦新设的。"
杨振清的白须在灯下微微发亮。他摸出商会专用的朱砂印泥:"往后货单上的红圈,就是弹药库的位置。"说着在伪防图上按了个指印,鲜红如血,正好盖在日军司令部图标上。
步出李欣家时,四更的月光已变成一层薄霜。两人的布鞋踩过堤岸,惊起几只夜栖的鹌鹑,扑棱棱飞向对岸的麦田,那里已隐约透出青意。
"马县长方才那诗..."两人分手时,杨振清的白须沾了晨露,每说一个字都呵出白气。
马工辰笑着摇头,袖口露出半截磨破的钢笔:"一二九师那些年轻伢子们写的《诗稿》,倒成了宋旅长给李欣约定的暗语。"他忽然驻足,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"商会每月的茶叶单子,烦请先生用米汤在背面..."
岔路口野蔷薇丛挂着去年的枯荚,在风中簌簌作响。杨振清望着马工辰离去的背影,六十年家仇国恨突然涌上心头。
甲午年的海风腥味,至今还黏在杨振清的牙缝里。整整一个甲子的轮回,他眼见着紫禁城的龙旗换了五色,又见五色染了青天白日,却始终照不亮青岛栈桥外那片被倭舰犁黑的海。
五四那年的槐花特别白,像招魂的纸钱。他抱着中弹的学生穿过枪林,怀里的热血浸透长衫,在北大红楼前洇出个"耻"字。辞职那日,他把翰林祖父传的端砚砸在"**高悬"匾上,墨汁溅成一只垂死的鸦。
北平的书斋终究关不住滏阳河的水声。当从《益世报》刊出"平型关"三个字时,老人枯井般的眼里突然映出火把,那夜他翻出箱底珍藏的《海国图志》,在扉页题了"送小女赴延"四字,墨迹力透纸背,仿佛要穿透这百年积弱的纸张。
杨振清站在田埂上,看着马工辰身着破旧长衫的身影渐行渐远,最后融进东天初现的鱼肚白里,像滴墨化在宣纸上。老人突然想起《论语》里那句"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"。他整了整商会会长的缎面马褂,转身向西走去。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,他袖中的情报已按最危险的方式藏好,就缝在伪商会徽章的衬布里。
